一串錯事（三）

一串錯事 （三）

我沒有冒險精神，只是執迷地喜歡犯錯了，還是無法抓到那個準則，在那唯 一的機會裡面，又復把自己命運的是非題答錯。

明明堅持同一個選擇很多次以後，選擇就會是我的行事作風，但是錯誤是一 把好恐怖的聲音，它會說：妳這麼決定以後，這樣的事情再不可以有第二次，妳 的處境無法維持，無法繼續，而生命卻是無可補救地失控。

明明當時只是很尊敬的心情，不算是戰戰競競，自以為生命的精力與理性都 發揮出來，我細嚼對方每個表情，記住對方的每一粒聲音，認真到自己有點嘲笑 自己的口吻。

＊＊＊ ＊＊＊ ＊＊＊ ＊＊＊

明明他只是同事跟進的客人，我的同事是個壞人，硬要我可憐他的病患，礙 於我跟他的一點私情，我替告病假的他接待這位先生。客人的臉上面是高高的眉 頭，不會轉動的眼珠，垂直的表情把鼻樑顯得有點短，有點卡通，有點乏味。

我其實不用待我的同事那麼好，也不用對他那麼認真，支嗯以對的時候，對 他各個偏離現實的觀點，出於想像的褒揚，不懷好意的打量，通通我都認真地用 商業笑容，客氣有禮地接受了。

我按本份地傳遞同事的設計，本旨就是服從消費文化的浮淺的誇飾的，本來 只是傳口訊的意思，還有簡單地陳述公司的服務，他卻一口咬定的口吻說同意我 的品味，其實那根本不是我的品味。

他還從自己的平板電腦裡面翻出一幅照片，大概是小商品的宣傳廣告，一幅 寫真海報，女主角是不知名的模特兒，她穿起我身上的衣服，米色的大衣：「對 吧，我很信任你們的品味，妳的長腿比她更好看。」

我瞄了瞄案上的咖啡，田園格調的咖啡杯墊下面的小案明明是實木，他是什 麼時候看見我的襪子？下半身的明明跟相片的模特兒回異的衣服，我的坐姿應該 不性感的，他拿這些讚美我，我應該高興嗎？

「謝謝。」我睜大眼睛的時候，表情是一個無知的女孩，不會透露一點大人 的心事。

＊＊＊ ＊＊＊ ＊＊＊ ＊＊＊

會議過後，本來休假的我便逕自回家。火車上我反覆思想自己有沒有擺出多 余的表情，不知是自己裝模作樣的虛心，還是形形色色的虛榮心，我在車門的鏡 子裡反覆端詳自己的打扮。

明明討厭跟人穿上同一款衣服，所以我不應該那麼高興，就算我覺得自己比 她穿得更好看一點，一點歡愉還是有的，好歹我也挑選到一件不失禮的衣服呢！ 愉快總是好的心情，何況，我不是會飄飄然做出傻事的女生。

瞥見一個女生，應該是二十歲，身上披上一件深綠色的大衣，那大衣其實跟 我身上所穿的不一樣，若然我像剛剛會見的庸俗客人，恐怕不會發現，其實她衣 服在突顯的地方，目光所引導的地方，正正也是我一身衣服的用心之處。

忽然心中就玩起「找不同」的遊戲，把兩套衣服再微小的差別都找出來，漸 漸便不經意地把二人的身材上的不同也列出來。其實是兩套衣服，沒有什麼好比 較的，我們也是兩個人，人之間不應該互相比較。我們是不同的故事，可是，同 一個風格的衣服被穿成兩個不同印象的故事，感覺好難受。

這是怎樣的兩個故事呢，好像是兩個不同的女生，沒有關係的兩個女生，就 像在同一個埸所里偶然相遇的人物吧，好像是學生時代和學長的關係，會在意， 但不認識的，忽然在街上遇上了，看見學長穿起十分好看的衣服，學妹不經意地 雙手合十的在心底里贊好，睜大眼睛欣賞他的種種，像個無知的女孩。

幾年後，學妹還是會記住那套衣服，在時裝店指住售貨員說，豎起食指像一 只妖貓什麼的，憤怒地把手指伸向人偶，咬牙切齒地說：「我沒有這人偶的瘦， 沒有！這衣服我穿不來！這根本不是人能穿得起的衣服！」

因為穿衣服的是兩個人，永遠扮演不了對方的兩個人。如果沒有骨架大的硬 傷，我寧願自己的胸再瘦一個杯，甚至兩個，好換她的修美的腿。

如果時裝設計師剛剛為她度身訂造衣服，想必會會心微笑，接下來替我身上 的衣服做裁縫時，眼睛大概也會裝模作樣的睜大起來，以為全世界看不懂他的眼 神，會說他的僵硬笑容還是善意的。

我像個老羞成怒的傻瓜，神色難看得沒有人敢盯我一眼，人人都在瞄她，悠 閒地發挖我羞惱的理由。

＊＊＊ ＊＊＊ ＊＊＊ ＊＊＊

回到家裡，忽然好想散步，難得假期，便穿上令人心喜悅的衣服到了鄰近的 商場。在櫥窗的鏡中，反映到自己的眼神竟然鬱悶不已。

季小姐，季小姐，如果我想自己的衣服穿出別人的感覺，那無疑是在謀殺自 己的形象嗎？我不會處決自己的。我這雙殺人犯般沉思的眼神，也不會給不相干 的售貨員發現，只有被我盯到發毛的冷冰冰的人偶知道。

本小姐是他媽的討厭這些苛刻無情的時裝設計師。人偶披上春裝，衣服的摺 紋散落在不成比例的身體上，我努力在回想，上次見到它們的衣服，以為它們不 得體的理由。設計師根本不曾為世上的女生考量，為什麼女生不單要顧及設計師 的心情，還要考量路人的想法，這衣服是讓個子夠高的女生穿的，像我啦，我其 實穿得來。

燈光放在桃色的連身裙上，摺領落在懷中，蕾絲的袖，裹臀，其實也挺相襯 我的喜好和天賦。我在更衣室的鏡子裡收腹、直腰，就像在情人面前的神色，任 性與羞怯交纏的少女情懷，我甚至把裝大人的胸圍脫下，露背的衣服本來應該大 方些。就算日後找不到穿上的機會，起碼今天穿著回家也足夠了。

反正這商場頂樓是高級飯店的入口，常常有各樣的人物出入，其實怎樣的衣 服也不會顯得很異相，我踩住自己的鞋跟，用步伐感受裙子的輕盈。就這樣決定 吧！

＊＊＊ ＊＊＊ ＊＊＊ ＊＊＊

商場的人群聚起來，那是個內衣店的活動，有許多模特兒在走動，活動的構 思很大膽，不過場地小，人也不多，周邊的商店賣的都是女裝，在觀看的反而是 女生為主。

我們都冷眼看這些模特兒，都是少女，忽然又見到她，模特兒是她，剛剛和 我坐一班火車的那個女生。她剛剛就是要到這個商場去，我們才在同一輪車上相 遇。

活動有點低俗，不過燈火通明的布置可以沖淡低俗的感覺，高檔次的內衣看 起來很好看，從心底里無法反駁，燈光更使女生的皮膚顯得光滑。

她身上的襪帶下縫了一條黑色蕾絲的超短裙，性質上還是一條腰帶，幾乎沒 有蓋住屁股，她內褲的是透面的，大概是商場活動的尺度，裡面還有一條內褲， 與裙子成套的黑紗紅色蕾絲的胸圍。身材一點瘦削的問題，被這兩件法寶似的衣 服給根治了。她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她派發宣傳品予路人，香水，過程中她牽我的手，親切得像見到一個相熟的 人。忽然旁邊的人說：「可以拍照嗎？」說話的是攝影師，活動的攝影師，我被 這個女生楞住了，拍照嗎？我以為自己穿得像一個妖女，怕在商場裡面被無謂的 男生跟蹤，我上半身就只有這樣單薄的Ｖ領裙子了，但是她的胸圍裡面也不會有 胸圍；我下半身再修身的裙，也比不上她的內褲貼身。

我的氣牆完全被壓倒，可能是高跟鞋的鞋跟比她要短了一寸，就算我從小因 為個子太高就被嘲笑是……不，不！她是八頭身，我不應該在此比較身高。

「小姐，到這邊來好嗎？」一片空白的我被她抓住，像一個公主，伸手把一 個平民女孩抓上馬車。

到了她的店，她的宮室，另外一個人望了望我，微笑，那像是售貨員，她在 我耳邊說了好些話。

她忽然很大膽地翻開我的衣領，替我戴上一個無肩帶無背的胸圍，在我空蕩 盪的懷前扣上了她店的一個黑色的內衣。店員微笑，她傻笑地幫忙，兩個女生一 人一手抓住我的雙乳，在我背後的人群前，強迫我脫衣服。她有稍稍就力，沒有 按到我脹起來的乳頭，半松的手掌，只依靠手掌下的一點昏暗遮住我的身體。空 蕩蕩的背嵴覺得很麻，麻到好像在親熱時的激情。

「請轉個身。」她搭住我的手，「卡」，照片照來。

我無助地睜大眼睛。那是即影即有的相片，她們只說把相片送我，她說不會 奢望女生願意留下這樣的相片供她們宣傳。

她們馬上用平板電腦讓我預覽，好像多一點內衣的點綴，我會比較像脫了一 半衣服的妖女，而不是匆忙披上裙子的放蕩女孩。男生都會更願意盯住我的乳房 吧？

女孩搭住我的手，燈光已經有點像後期加工過的，她站在我旁邊，美艷得像 個明星，我傻瓜似的捧住那瓶香水站在正中，好像是無知的女生把自己的相貌貼 在「模板」裡面似的。

兩個人合照，我就算站在相片中央，主角也還一定是她。這是因為一切一切 又被完完全全地比下去，縱然是兩個故事，我是街頭的妖女，但她是來自宮庭的 妃子！我已經怯懦到完完全全穿兩個不同系統的衣服，她硬是要硬生生把我比下 去。許多人見到我們，見到我其實還不算小的胸，紛紛到了商鋪裡面。

「這個胸圍和香水，是我們新店開張給小姐的禮物，希望妳能記住我們這家 店，日後多多光臨！」

明明是褒美的說話，我應該大方接受，就算怎樣，就算出自猥褻的男生的嘴 巴，我也應該大方接受，然後叫虛榮心高興半天才對，可是……可是怎麼有一陣 好奇怪的難受的感覺又再要鑽到心底里去？我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麼感覺才對呀， 我竟然又在激動。

根本沒有人看見我！衣服是體面問題，沒有觀眾就談不上體面，根本沒有人 在看我，她們在看內衣，在看內衣模特，我只是過路的女生，像個冷冰冰的人偶 的。

我步出商店，低頭打量自己的衣服，好像身上一絲不掛似的，這是桃色的裙 子，這是黑色的胸圍，垂垂往下看是粉紅色的內褲，高跟鞋是米黃色的。

商場的空氣好冷，覺得自己沒有穿衣服，只像難民一樣披上厚重的毛氈，身 心都在栗動。好奇怪的難受的感覺。

＊＊＊ ＊＊＊ ＊＊＊ ＊＊＊

電話響起，客人先生想再見我。

我本來就應該專注工作，上面有的沒的，本來是多餘的想法，才害得又破費 又要跟自己犯傻，我匆匆趕過去。

客人見到我的臉時，他告訴我，我好像又做錯了。胸圍的尺寸沒有錯，它很 成功地把我的乳房托起來，放到很得體的位置，沒有很下流，也沒有很出眾，穿 起這樣的衣服，見到王子也不會覺得失禮，看見主人也不會被冷眼。

不過這裙衣服不應該是在這距離跟陌生人聊天，他的眼睛就告訴我，他眼中 有一百個錯的念頭，我身上的衣服有一百個誤導人的錯誤的細節，他想和我做一 百種錯事，這樣錯的胸圍應該脫下來，這樣錯誤的低胸裙不應該在這裡……不， 不，對，我又走神了，對，對，對，先生你說的是。

「嗯？」我睜大眼睛，我惱惡自己總是只能裝傻的小把戲。我真的只是一個 人的時候，在人前我明明可以很……不對不對，我從來都應該專注工作的。

「好，好的，我可以幫忙……嗯？你說商場活動，對，可以呀！嗯？你說我 親身去？我是會親身跟進的，但是……不，我想先生有點誤會了，我是設計師， 如果項目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協助統籌，剛剛不是說……我不是出爾反爾，不是這 樣的。」

我筆直的腰骨向前傾，剛剛貼住椅背的薄汗一陣背寒襲向心頭，我擺出傾聽 的姿勢，輕輕地哼了「嗯」一聲。

「季小姐，我是十分地有誠意的，我覺得妳是難能可貴的人選。」

「先生，你這樣說是不對的。」設計師的意思是，我賣思想，但不賣身體。

「顧客不會有錯的意見，而且，妳身上的衣服象徵妳是對的人。」

我明明沒有穿你喜歡的衣服了，這句，又是謊話吧？明明我已經不想思考， 為什麼總是要求我答案？你隨便說的話就由我們替你補救，難道我隨口說些話， 你也可以補救嗎？男生為什麼總是任性地信口雌黃，女生也陪你們信口雌黃的話 就早到世界末日了。

為什麼不好好地想想現實的處境，這是你的商場活動，不像我，我可以有藉 口，為了你這位大客戶把所有雜瑣的工作推走，而他們也不能對我精心的設計多 作無謂的苛難。我為了許多不相關的理由，沒有一個關係到商場活動，也可以答 上：「好的。」

＊＊＊ ＊＊＊ ＊＊＊ ＊＊＊

為什麼我會答是？同事都笑我是貪慕虛榮的人物了。

直到同事色狼先生笑迷迷地把提案交給我，我鬆開支在額頭上的手指，瞄瞄 上面的封面，竟然正是我當時穿的內衣品牌。他氣定神閒地凝視我，好像在打量 我的神色，在看看我有沒有黑面。

他真的很下流，好端端的商場活動為什麼會牽引到不相干的內衣店，總是要 借女人的身體做宣傳，這種冷酷的構思，對女人的殘忍，對我的殘忍，好歹我也 一次次地乖巧地和你溝通的。

我們做過很多次擁抱，甚至偶然的曾經互作……色誘過對方，我們是秘密情 人對吧？

我的眼神問他：「因為我們的關係，你不應該如此。」

他的眼神說：「因為我們的關係，妳可以求我。」

求你嗎？我睜大眼睛，像是要盯住自己的心房，懷裡的心好像是汽球，灌滿 了心血，在水中央，慢慢沉下，沉沒。

（待續）

本帖最近評分記錄忘記時間 金幣 +8轉帖分享，紅包獻上！